梅兰芳之戏德与其对于艺事之认真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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梨园行戏德最好的，第一要数梅兰芳，别的不谈，我现在把他历次来沪的包银和灌音的代价写出来，就可以晓得他“不居奇”的大概了。
兰芳来沪搭班的包银，可算得最公道没有了，外间不明底细的，四万五万，随便的胡说，其实他的包银，从来没超过三万五千元，而且这三万五千元，连配角和底包的数目都包括在内，他个人所得到的是有限的很，至于他灌音的代价，尤其来得公道，小可和他有过五次交易，每张的酬劳，从没有打破一千一百元的纪录：
第一次，役挫胜利公司，三张，共一千元。
第二次，高亭公司，灌六张，共五千元。
第三次，蓓开公司，灌六张，共六千元。
第四次，长城公司，灌一张，计一千元。
第五次，长城公司，灌六张，六千五百元。
胜利唱片公司宴请名伶合影
据梅兰芳对我说：“灌音是种有兴趣的事，代价多少，概所勿计，给多固好，给少亦无所谓，因为人家花了本钱创立事业，目的是为了想赚钱，叫我灌音，是看得起我，我怎好奇货可居，瞎要酬劳呢？况且灌出来的东西，好是不好，唱片发行以后，卖是不卖，都在两可之间，万一东西灌得不好，或是虽好而不能卖钱，我们事前少要一些，良心上还交待得过去，如果要足多少多少，在人家要你灌的时候，多出几文，固然可以忍痛将就，到了赔本的时候，少不得就要对我们抱怨起来，这种情而不情的事，我是向来不肯做的。还有一层，凡是办唱片的主要人物，和兰芳本人多少有些交情的，即使不是素识，但是跟我来接洽的人，不是同业，便是好友，只要是熟人来谈，我总得给人家一点面子，为了这个，我就不能胡来一阵了。”
这段谈话只有兰芳才说得出来，亦惟兰芳才有这种伟大的美德，其余的就不足以语比了。
梅兰芳在唱片公司检视灌音盘
兰芳灌音，有几种好处是他人所不可及的：
（一）他所要灌的戏，把词儿一段一段的抄好，在灌音以前，还得将腔调和字眼，很仔细的加以研究,研究好才肯约期灌音。
（二）他已经灌过的戏，都记在一本日记簿上，使得以后再灌，不至犯着重复的毛病。
（三）在灌音的时候，真是小心翼翼，绝不肯草率从事，遇着不很惬意的腔调，非要求重灌不可。
记得他在民国十三年为役挫胜利公司灌音那一回，《廉锦枫》一段竟连灌了三次之多，到了第三次快要唱完的时候，齐如山先生在旁忽然高声大叫起来，说是“这段唱得好极了”。
那时我和徐小麟盟兄（徐君为胜利公司华经理徐乾麟先生之哲嗣，我和他二人，都是徐老先生的全权代表）都吓得呆住了，因为在灌音未竟的当儿，绝对不许间杂人等随便发音，连咳嗽亦所禁止，齐先生大声喊好，当然更所弗许。
果然，工程师在内室传话出来，此片夹杂着言语声，不能应用，要求重灌，我和徐君，早已料到此着，没奈何只得特烦兰芳再辛苦一下。哪知齐先生不肯认错，坚阻兰芳再灌，他的理由有三：（一）只要梅老板的戏唱得好，夹着一句话白有什么要紧？（二）况且这句话白，已在梅老板大段戏词之后，只要工程师有本领，大可用科学方法将话白挖去；（三）梅老板是中国第一戏剧家，他所灌的音成绩是好是坏，和工程师技术的良莠大有关系，现在本人代梅老板提出一要求，就是要由胜利公司主持人，负责保证工程师所灌之音，和梅老板之嗓音，绝对不能有所差别，否则公司方面要担负“赔偿名誉”的责任。
齐君发言以后，灌音室中的空气陡然紧张，我和徐君面面相觑，一时竟答不出话来，幸亏兰芳厚道，反而向双方调停，一面劝齐先生不必越俎代谋，一面向我和徐君再三道歉，并且还自动要求重灌，以期尽善尽美，灌的时候还叮嘱齐先生切勿再蹈前辙，以免多毁蜡盘，此种风义，求诸当世，能有几人？
梅兰芳、杨小楼合灌《霸王别姬》留影
还有一次，他为高亭公司灌《辕门射戟》的小生，亦连唱了好几次，唱到第三次的时候，我和小麟都认为非常满意，参观的人有已故名曲家陈彦衡先生，他老人家亦连声叫好的，但是兰芳本人，却不肯同意，非要求再灌一张不可，他很委婉地对我说：“已灌三张，当中有一句的腔没有弄好，而且都犯了同一的毛病，若不重灌，终难免被人指摘。我亦深知蜡盘的价值的昂贵，万一工程师不愿再牺性蜡盘，这蜡盘的损失，由我来听认好了。”
我说：“这是于双方有益的事情，你要重灌就重灌好了，方才我和小麟劝你不必费心，是种善意的体惜，多糟蹋几张蜡盘，倒是没有关系的。”兰芳经我解释，很是高兴，不到几分钟便把这段《射戟》的〔二六〕“将军休要逞刚强”唱了下来，唱完了便喜洋洋地对陈先生说：“十二爷，这张还过得去吗？”陈先生说：“你亦忒要好了。”
这两桩都是千真万确的事实，像梅氏这种美德，试问梨园行中，还找得出第二人没有？
（《上海生活》1940年第4卷第12期）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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